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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萤有耀终非火(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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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朝霞从地平线升起的时分,他携带一身的疲倦回到家中,雨后的空气满载生机勃勃,平铺在巷子里的银杏叶金黄灿烂,浸润在湿答答的冬雨中柔若无骨,踩在上面无声无息。

    孩子还在睡着,淑慧醒了,一只手撑着脑袋趴在床上盯着孩子瞧,眼神里流露出母亲的喜悦和怜爱。孩子的睫毛根根细长,随着平稳的呼吸小嘴微张,两只小手紧缩着,仿似汤圆,淑慧去拨弄她的手指,她摇摆了几下小脑袋以示不满,淑慧忍不住笑了,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。

    原以为生下孩子后,她会洒脱的离开周家,特别是当她得知生下的是个女孩,恨不得不要坐月子,立马从这里逃离。可是当这个小生命伏在她的胸口吃奶,对她嬉笑,甩脾气,她所有的善良和温情全部倾倒而尽,明明知道孩子在自己多舛的命运中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,淑慧依旧爱她爱的深沉。

    珠帘被撩起,沪森走了进來,淑慧道:“去哪了,才回來。”

    沪森默不作声的脱下围巾,他连撒谎的兴趣都沒有,从柜橱里拿出驼色的羊毛浴袍准备去洗澡。淑慧把睡在大床中间的孩子抱到怀中,小女娃灵气,睁开朦胧的眼睛使出吃奶的劲往上望了望,见是生母,把手伸到淑慧的脖子处,转瞬又睡着了。

    淑慧不与他理论,转移话題道:“给孩子取个名字吧,总不能囡囡的叫着,先取个小名也行。”

    沪森脱下皮鞋,溅到鞋面的泥浆成一朵朵的花形,他犹豫着先用湿毛巾把泥浆擦去,还是直接交代丫鬟上鞋油,他漫不经心的“唔”了一声,继而道:“叫银杏吧,你该出去走走,满大街的银杏叶,跟下了一场黄金雨似的。”

    淑慧嗔怪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做月子的女人哪能满地乱跑”,她低头哼哼呀呀摇晃着怀抱,“银杏,宝宝我们有名字了,我们叫银杏,妈妈叫你杏儿好不好,嗯,不好,杏儿像丫鬟的名字,我们银杏可不是丫鬟,我们是周家的小姐,以后要学着做生意的。”

    沪森受不了她的碎碎念,脱下的袜子胡乱塞到皮鞋里,光脚趿拉着拖鞋往浴室去。

    淑慧喊住他,“沪森,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等我洗完澡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洗好澡不出去了,那你先去洗吧。”

    沪森停住了脚步,他不能保证洗好澡后他仍想在这间屋子里长留,偏过头问:“什么事啊,”

    “致高的媳妇琪雯怀孕了,你知道吗,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俩结婚的时候,我父亲考虑到致高不成器,把家里的厂子交给你接手,但现在致高将要当爸爸,游手好闲的毛病收敛了许多,我母亲昨日來跟我讲,希望你能交一个厂子给致高掌管,免得他闲在家里无所事事,不如学点真本事日后教育我那侄儿,我母亲虽有此想法,却不好意思向你开口,我想我的侄儿即是你的侄儿,你应当不会反对的。”

    “原來是这小事,那几间厂子本就是你家的,我哪有反对的理由,刘家有了接班人,我替他们高兴,还回厂子是早晚的事,我先把玉湖路上的绸缎厂交给致高,那家厂里的经理聪明能干,秉性淳厚,有他给致高做高参,是最适宜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最好了”,淑慧笑了。

    沪森根本沒把这事放在心上,不一会儿,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。淑慧转动眼珠偷笑,闻着银杏身上的奶香味呢喃道,我们银杏什么时候才会走路呢,和妈妈一起去很远的地方好不好。

    沪森洗好澡,穿着浴袍到厨房沏茶,碰上凌菲在餐厅里吃早饭。他把茶壶扔到丫鬟手中,吩咐道:“去帮我拿份碗筷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人吃早饭,”他反背双手朝凌菲走过去,“这几天你为什么躲着我,”

    “有吗”,凌菲装作无辜,耸耸肩道:“如果我要躲你,我就不会來餐厅吃早饭了。”

    餐桌上摆着皮蛋豆腐、姜丝、雪菜之类的小菜,旁边的青瓷汤碗里盛着大份的高汤面,沪森拿起勺子在汤里搅了搅,“你一个人吃这么多面,吃的完吗,这面都快陀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王妈为全家人准备的,你们都不來吃,只好浪费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北方的面条好吃,还是南方的面条好吃,”

    凌菲嘴里嚼着面条,看了看手表,“北方吃的是面条本身的筋道,南方吃的是面汤,不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沪森见她神色着急,故意问道:“你有急事,”

    凌菲抬起头,“沒有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熬这锅汤需要费多少功夫,黄鳝,螺丝肉,小母鸡……”沪森发现凌菲对他的话无动于衷,只顾盯着桌面发呆,有些惆怅的道:“你在听我说话吗,”

    “嗯,”

    “凌菲,你是不是被那个姓陆的站长迷了心窍,你这些天躲着我和他偷偷的去约会了,对吗,”

    “哦”,凌菲用手帕将溅到衣服上的汤汁擦干净,“对啊,他未婚我已离婚,有什么不可以吗,”

    “你”,沪森一时语塞,这时丫鬟把碗筷拿來,替他盛了一小碗面,他低下头呼哧呼哧的吃着。

    “何偲的事办妥了”,他含糊的说。

    “我已经知道了,谢谢你,一碗面吃下去,真饱啊。”

    沪森本想表明无需她感谢,他是心甘情愿的心意,但凌菲沒有给他机会,就像他一年前伤了她的心后,她再也沒让他走近她的心扉。

    “是要多吃点,待会我要去趟乡下,大概到晚上才能回來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问我去干什么,”

    凌菲笑,“你去自然是忙你的事,我问那么多干什么。”

    沪森显然是很想她知道的,他劝说她同他一起,“他们在为何偲办葬礼,我们家总归要出一个代表,只能我去了,你想去吗,现在去乡下能吃到冬日里的大闸蟹,蟹黄已变成清油,渗透于白膏之中,雅香鲜美,你想不想去尝一尝,”

    “既然你是去才参加葬礼,大吃大喝不太好吧,还是等下次有机会吧。”

    沪森被呛到了,凌菲的口齿伶俐程度日加厉害,他难免不了失落。

    忽然,外面传來“刷刷刷”的脚步声,凌菲抿嘴一笑,朝门外大步走去。他见她双眼含情,春风满面,于是离开餐桌,疑惑的趴在窗棂上往院子里瞧,那位陆站长正穿着挺括的军装,领着十几个手下在石榴树下招摇,他的身姿挺拔,眉目俊朗,朝向他而去的凌菲笑的灿烂阳光。

    “你來了,”凌菲侧偏着头笑,她穿了一件长及小腿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裙,外面套着湖蓝色的长大衣,素净的透明。

    他含笑点头,“你也在等我,”

    她不好意思的笑了,把背着的双手伸到前头,手里握着一副画。

    “送我的,”

    “嗯,你承诺给我写信,你做到了,我承诺给你画画,我也要做到。”

    “我來看看画的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他展开画纸,是他的肖像画,爱惜的看了又看,“把我画这么好看,我都不知道我是长这个样子的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听到风声的忆祖和墨茹赶了过來,那墨茹总称身上有病,日日躲在屋里不出门,这会在阳光底下,她一步紧一步的小脚,走的比谁都快。

    “陆站长,你來寒舍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下,好让我们有个准备,你说我们着急慌张的,招待不周你可别怪罪啊”,老大远的,墨茹脆生生的打起招呼,字字套着近乎。

    “周太太,你好”,陆地举起他戴着白手套的手,礼节性的挥了挥,“不打扰你们两位老人家了,我们马上就走。”

    忆祖笑道:“刚來就走啊,进屋坐会吧,碰巧我得了一套上好的紫砂壶,我给陆站长泡壶好茶。”

    墨茹附和道:“是啊,是啊,坐会吃点点心吧,哎呀,你早饭还沒吃吧”,她夸张的喊王妈,“王妈,陆站长还沒吃早饭,快去让白案师傅们忙起來。”

    李管家带着几个有眼见的小厮往院子里搬椅子,口中忙道:“官爷们,请坐,请坐。”

    陆地是风雅之人,向來不喜别人的阿谀奉承,解释着,“周先生,周太太,我是來带府上的大小姐去医院的,你们真的不必忙活了。”

    “去医院,凌菲她怎么了,”忆祖和墨茹异口同声。

    “周小姐的腿伤未好,上次舞会周小姐还陪在下跳舞,我见她在强忍疼痛,怕是伤的不轻。说起來,这件事我多少有些责任,所以我找了一位医术精湛的西医,打算带周小姐去仔细检查下。”

    墨茹笑道:“陆站长的心真细,陆站长如此关心凌菲,是凌菲的福气呢。”

    她笑着望了望凌菲,凌菲望向陆地,无需多语的爱慕。

    陆地歪嘴一笑,电光石火的一瞬间,曹璐的影子从凌菲的脑海里窜过。

    “兄弟们都把礼物放下吧。”

    跟随他的手下把带來的礼物重重叠叠的堆在椅子上,陆地打开一个红色丝绒长盒,里面是一根千年老参,又打开一个盒子,里面是二杠鹿茸,他轻描淡写的道:“初來府上,也不知道带些什么礼物好,陆某在北方待过一段时间,所以送來的都是粗糙低劣之物,比不上江南鱼水之乡的精致上乘。”

    墨茹道:“陆站长这么说真是太折煞我们了,这可是千年老参啊,价值连城,品相成色我从未见过,忆祖,你瞧这。”

    忆祖为难的道:“陆站长,鄙人承受不起陆站长的深情厚谊,诚惶诚恐。”

    陆地哈哈笑,“在你们的眼中,身外之物何其珍贵,可在我的眼中,人才是最贵重的”,他含情脉脉的看着凌菲,“二老把府上的小姐交给我,可放心,”

    “放心,自然是放心的”,墨茹瞥见凌菲背着的布包脱了线,吩咐身边的小丫鬟,“快去小姐房里把那个路易斯威登的包拿过來。”

    小丫鬟会意,迅速朝墨茹的房间奔去。

    “怎么,大小姐现在背的包有问題”,陆地审视着眼前雾霭色的绒线方包,看到那根跳出的线头,他笑了笑,“我觉得周小姐背这个包很合她的气质,也只有江南的大家闺秀才能将平凡无奇的物品渲染出脱俗的韵味,我们快走吧,去晚了,赶不上和朋友约好的午餐了。”

    还得吃午饭,墨茹念着,心思转的快,“是,是,那陆站长慢走,我们家虽是旧式人家,但我们两个老朽也受一些西洋文化的启发,女孩子家出去看电影,逛夜市,玩的晚一些,是孩子图高兴,孩子高兴我们也高兴,我们乐意为孩子留门的。”

    陆地道:“噢,看來周小姐经常玩到很晚才回家,”

    气氛压抑了几秒钟,凌菲扑哧笑了,嘟嘴道:“那要看跟谁一起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墨茹不敢再多说,忆祖趁机对李管家下命令,“快去备车。”

    周家有两辆马车,平时多是忆祖和墨茹出行时使用,其他人不大用的,这是天长日久形成的规矩。

    凌菲道:“我和陆战长走出去便是了,马车留在家里给你们用,你们大冷天的出门很不方便。”

    也许是无意,也许是礼节,陆地轻轻挽了挽凌菲的腰,对她的想法表示赞同,“我同周小姐在外走一走挺好,江南正是银杏落叶,满地黄金时,坐车岂不错过了美景。”

    他俩相视一笑,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墨茹一路笑到大门口,扭头即冷下脸,若是熙萍正在她身旁,她定要牢骚一番,但迎面走來的是心情同样不顺畅的沪森。

    “妈,凌菲跟那个陆战长出去了,”

    墨茹哼了一声,“可不是嘛,你那个妹妹看上去楚楚可怜,不谙世事,谁料到人家的鬼主意多着呢,在男人面前撒娇卖弄的本领一点不比她的母亲差。”

    忆祖斥她道:“你又在乱嚼舌头,当着他们的面你怎么不挖苦,说到底,是我们把凌菲推到这条路上的,那个陆战长”,忆祖摇摇头,“一个新上任的军官,之前对他未有耳闻,不知人品如何啊。”

    “哼,人家是情报站的站长,一个沒结过婚的英俊小伙,配你那离过婚的女儿绰绰有余,奇了怪了,他怎么就看上凌菲了。”

    “看上了不正中你的意,我们总算要和当官的攀上亲戚了,得了便宜还在这说风凉话。”

    忆祖生气的拂袖走了,沪森听他俩辩论了半天,对进展已明了,语气黯淡的道:“妈,我去乡下了。”

    墨茹点头,疼爱的嘱托,“早些回來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熙萍的女婿死了,她定会更加担心念薇,我猜想她会跟你提起帮忙寻找念薇的事,上周她还在家里的时候,话中就有这样的意思,但她见我身体抱病,沒好意思多说。今天你去,她如果再提起,你就直截了当对她说这个忙我们帮不了,我们周家不过是正经的生意人,偌大的中国找到一个人有多困难,你外公悬赏一百万找他的小女儿,至今都无下落,你把这些道理讲给熙萍听,她听得进最好,听不进我们也无能无力,如今的世道,我们只要能明哲保身,就阿弥陀佛了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的意思,我都懂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去吧,路上小心点。”

    她倚在门框上目送沪森,心里莫名的堵得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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