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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8章 【思云落了雨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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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当天夜里,温彦之回螳螂胡同的小院儿收拾了一干物件,告别云珠,随父兄一道回了温府。府中已拾掇出他早年居住的庭院,一应仆从四五人将宅屋扫洒干净,和和气气迎三公子回家。

    然温彦之独居三年,终究不喜热闹,过了四五日只告过母亲、大嫂,将仆从退回中馈任遣,只留那个两三日去他小院儿收整一趟的张叔晨昏一来,理理琐碎小事、收拣待洗衣物也就够。

    这庭院居温府最东,外头是个三尺巷,周遭皆是中小富户,晨间有三两妇人相约行过会有零碎笑声传来,到了黄昏后万籁俱寂,颇算安宁。

    实则说是早年住所,早也不过是三年前。

    温彦之从小住在东林府的宗家,三年前入京考学时,家里并不同意,皆劝他弃考,于他压力颇大,且他一贯有文人酸骨,怕有心人说自己借家中权势入举,不是真才实学,故参科前都与龚致远租住外屋,高中状元之后才被老爹接回府中住过一年多些,后来出了秦家的事,他也就变卖了些书画、替人写些风雅颂或文书,换了属于自己的钱财,购置下螳螂胡同的小院儿搬了出去。

    当年遭逢大变,他立在这东院里看着东西一道道搬出去时,大哥身在关外监军,父母在院门口揩着眼泪送他。那时候二哥还在京中九府,没来得及叙说一二送他出门,就被司府急事请走。

    二哥临走回头望他的那一眼,他至今都记得。

    那双眼睛透彻又冷厉,许多话不必说,只那一看,温彦之就懂。

    二哥眼中好似在说家中早提点过他不是做官的料,他非要淌这是非宦海的泥汤,如今也是自取的果,心疼的是府中上下父兄母嫂,痛是痛在他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如今情状何其相似,不过出门换回府,宦海变情场,一朝物是人不非,只他心里多了个齐昱,世间不过波折依旧。

    可他不觉痛。

    这虽煎熬,但心里有盼,有梦做,有人思念,就什么都好。

    三日前龚致远与方知桐一道回京,同行来的谭一秋是借车一道来京中参科的,原三人想一道往温彦之小院拜会,却听云珠说温彦之已回了家中住,于是递来拜帖隔日才得以看望。

    细说下,温彦之才知南隅贪墨重案落了判,谭一秋父亲确凿因不察被罢了官,可查明并没参与罪行,就已放出自由身了,于谭一秋这新科试子还算作个安慰,叫他能安心考学。

    龚致远担忧温彦之与齐昱的事,一直同方知桐一道宽慰温彦之一切会好,谭一秋坐说了一二,急着回去再温书,便自行辞别。走出了院子几步,他却又折回来,红着脸问方知桐能不能继续给他再讲讲破题承题,临近了日子他心里着紧。

    彼时温彦之在旁边瞧着,方知桐笑得安然,垂眸道了声好,便也起身道别。

    谭一秋兴高采烈打先往外去嘱咐车夫,方知桐走在后头被温彦之拉住。

    “一秋好么?”温彦之笑着问他。

    方知桐执他手拍拍小臂,“都好。皇上好么?”

    温彦之道:“也都好。”

    方知桐又问:“那你呢?”

    温彦之点头:“自然也好。”

    相知话尽于此,各自都明了。龚致远陪温彦之坐到黄昏时候,自道要回去照料老母的膳食,这才别过。

    别前还撞一下温彦之胳膊玩笑道:“当年早知道你家那么大,何必我二人还租那小破屋子?我铁定央着你带我住进来呢。”

    温彦之拾拳掩口笑,“龚兄,说得你像我讨的媳妇儿。”

    “别别别!”龚致远拼上性命摇手:“这话叫皇上知道了可了不得,我还指望升官儿呢,温兄你千万别害我。”

    二人笑闹阵子,龚致远嘱咐他好自安心,这才出了门走了。

    正赶上宫里来的信撵着龚致远后脚跟送进温彦之手心儿里,温彦之打开一看,是齐昱说见云思君,想必是政事方毕立在御书房外的游廊上瞧天色,才发了奇想。

    温彦之便也抬头望云,自然心中暖意融融。然这暖意还没划过片刻,老天竟忽然就下起雨来。一天的云色灰黑泛着蓝,阵阵的春雷沉闷,轰隆隆打过,他坐在院中立时就被那思君云化作的大雨淋了个透满全身,不禁沉声大笑齐昱果真是个天子,这思人也思得过于霸道。

    可心知雨凉,他一时片刻也不愿避,安心坐在石桌边上淋了一场。

    好歹思云落了雨,浇在身上也是种实在。

    齐昱常说他呆,他心想,或然他确实是个呆的。

    一雨的凉沁透春风,到了晚上就变作风寒,孟浪的温三公子头晕眼花额头发烫,将一府上下吓慌了神。老爹本在鸿胪寺忙活高丽来访的铺陈,一经闻讯还不待去吏部告假,径直就提袍奔回了府中,揪着袖口叫人报去宫里,气急败坏让皇上支太医来。

    温彦之一边吸鼻子一边在床上好笑,“父亲,您现下倒挺不拿他当皇上的……”

    温久龄唉声叹气捧着他手,“为父的心肝儿拴他身上去了,再是皇上也不能是外人,这时候还管什么!”

    温彦之晃眼看着老爹,迷迷糊糊问:“……爹,你说他会来看我么?”

    温久龄叹口气,“皇上如今在御书房签发授印,许是没工夫——”他说着说着忽然想通关节,登时眉头一厉,心都在滴血:“你个傻孩子!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你怎可做这等事情!”

    温彦之额间一热抵过一热,耳朵也轰鸣,只听见自己徐徐在说:“……父亲,我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雨太大罢了……”

    大雨落进了梦里,他在风中看江水浮灯,一箭破风带到中空,星夜下烟花万点,旋旋而落,迷沉重他再睁开眼,绢灯盈光中,床边坐着一团明黄的影子。

    他笑出来:“齐昱。”

    龙袍玉冠乌发英眉,是齐昱。

    “醒了?”齐昱拧着眉头坐在他床侧,小心翼翼探他额头,忧心地叹:“你这呆子,在家里都能遭了雨,我也是服气了。”

    外间飘来隐隐药香,院儿里有老爹和大哥的声音,温彦之忽觉满足,好脾气地笑,糊里糊涂道:“……怪你的云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什么云?”齐昱一愣,作想间忽然眉头一寸寸舒开,是好笑又好气,俯身捧着温彦之双颊就垂头亲了他一下,珍惜地看着他,“你说你是不是傻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温彦之应得立时,“齐昱,我想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何尝不是。”齐昱与他抵着额头,轻轻吻过他鼻尖,深黑的眸子望进他眼里,眼见他眼里又含了水色,便低声着意逗他笑:“小呆子,你爹在外头守着,防我似防狼,我还第一回知道你家里有大关刀呢,来的时候见你大哥正扛着。”

    温彦之知道他是说笑,也由着他道,“我二哥也学过兵器,他使剑的。”

    “敢情是排着队儿要将朕削成泥巴。”齐昱捏着他脸,“你又学的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拿了笔头。”温彦之昏沉避开他手指头,特意摇头晃脑逗他道:“文不换武,乃为士子之荣乎,岂以武更文矣……”

    “书呆子。”齐昱好笑。

    温彦之慢慢正色来看他:“实则武我也习过……小时候姑父训我扎马步,他搬凳子坐在亭里远远守着我,反正看不见,我叫侍童替我扎,自己躲到屋里看书。姑父前年上京见我,还很自豪说,如今我身骨比小时候好些,还是扎马步有用,叫我往后也继续扎……”

    齐昱听得沉沉地笑,抬手刮过他鼻梁:“果真你从小就是狡猾惯的,倒不止偏心我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温彦之闷闷笑出来,看着他道:“于你,还是更狡猾些。”

    ——小呆子情话说得长进了。

    齐昱心里恍若被春夜和风拂过,千树万树开出姹紫嫣红来,再度垂首与温彦之细细啄吻,点过两下却被温彦之推开:“止了罢,我病了,以免过给你。”

    齐昱也不坚持,只在他脸颊又亲一口,“后日高丽就进京了。”

    温彦之点头,“我听父亲说了。”他顿了顿,忽然道:“我想和你一同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病着,凑什么热闹。”齐昱一边替他掖被角一边道,“你还担心朕能看上那公主不成?”

    温彦之笑着摇头,“不是,我就想陪着你。”

    齐昱起身来坐着看他,“你今日嘴是抹了蜜。”

    “实话罢了。”温彦之从被中探出根指头勾住他明黄金丝的衣角,垂眸看着上头的盘龙五丝纠,静静道:“你为我搁下了什么,我也想记得一辈子。齐昱,我想陪着你。”

    齐昱抬手握住他那指头,拉起来放在自己腿上,知道他是坚持,便垂眸笑睨他道:“好,那你养好些,朝觐会见可拖得长,我只心疼你熬不住。”

    温彦之展颜:“你在,我就熬得住。”

    .

    两日后一早,寅时正,温彦之起身穿戴官服乌纱同老爹坐一架车入了宫,下车时老爹还要继续赶去礼部承宾,只嘱他且安心看着就是,“一切有为父,也有皇上顶着,再没有你操心的份儿,老幺你只乖乖立着就是,听见没?”

    温彦之应声拜别老爹,吸呼一下堵塞的鼻子,晕头晕脑往延福宫里去瞧齐昱。

    齐昱都还在穿朝服,一叠叠的盘扣与镶珠折腾得周福虚起眼睛皱眉瞪,穿来穿去好一会儿,忽然泄了口气,唤了大徒弟来替他,无奈冲齐昱笑笑:“皇上,咱家老了,您这朝服往后得换人伺候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衣服还得人伺候,”齐昱哼笑了声回他,“往后要么就换俭省些的,要么朕也没日子穿了,你也甭想这些有的没的。”

    周福哎哎应着,也不知为何,看着小太监在齐昱跟前忙活,不一会儿他就点起眼角。

    “还是这身儿衬皇上。”他这么道。

    齐昱转过身由小太监扣上后背的缔带,正巧看见温彦之从殿门跨进来,便冲周福扬扬下巴挑眉笑:“瞧瞧,衬朕的在那儿呢。”

    周福噗嗤笑出来,抱着拂尘迎温彦之入殿用茶点。

    小太监奉起垂珠金冠立在一旁,齐昱朝服穿戴周正,只觉一身颇重,铜镜里照了将镶珠缔带稍稍调整,抬手拍了拍龙云肩绣上的一道平褶,英挺地眉梢一挽,转身向温彦之笑:“你瞧瞧。”

    温彦之拿着酥吃,目光流连在他身上,不住愣愣点头:“好看。”

    这刻周福却又掩了目背身过去。

    温彦之忽然明白他为何哭。

    .

    高天旷云,高丽王一行从北城门入京,使臣往礼部上了拜表与贡礼,便奉国君与公主到达公馆,鸿胪寺专人用束帛迎劳为其洗尘,一众外使稍作休整,便随鸿胪寺通事舍人引至紫宸殿外。

    一时钟鼓齐鸣,礼乐声声,齐昱由温彦之跟着即了金銮御座,老高丽王欢笑满面,由温久龄陪同着,携公主入殿。

    齐昱坐在殿上看下去,只觉这老高丽王竟似一年比一年身子更硬朗似的,原就挺高大一老人,现下穿着九琉冕服,携着个身姿娇小、穿戴花冠阔衣带纱巾的女儿,就更显体态富圆,一路不住和温久龄勾肩搭背,说着一口高丽话,也不知在乐个什么。

    “是说宫中年年都是如此漂亮。”崔蒲在齐昱身边适时翻了句,“夸温大人好气色,说皇上今日服饰华贵……”

    ——都是些没用的。

    齐昱现下就记着这老头子是来给自己添麻烦的,其他皆不在意。

    乐声渐止,高丽王与公主向齐昱稽首行礼,礼部薛侍郎出列宣读制书、敕命,引高丽王升了坐去齐昱下首,齐昱亲威并存地好言劳问过了,高丽王直拿不大溜的官话来回答齐昱,齐昱听得云里雾里听不大懂,指点温久龄还是翻话罢了,不然怕要闹笑料。

    然而高丽王竟很执拗,并不让温久龄翻话,很认真道:“皇商,笨王此来,诗有一重大诗情要青丘皇商,朔官话,诗笨王滴乘以。”

    ——你这诚意直接替朕换了个营生啊。

    ——你自己听起来也不大聪明的样子。

    齐昱心里无奈,心道这老头子就是要提和亲的事儿了,便向温久龄递了个眼神,点点头威严道:“国君说来听听。”

    高丽王笑得十分慈祥:“笨王要丘的诗,和笨王绿鹅滴混事有关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齐昱反应了一会儿,“哦,国君的女儿,寿善公主的婚事?”

    高丽王见他听懂了,特别开心,起身来对齐昱再度稽首,三拜后大声请旨道:“皇商忍挨,皇商迎命,笨王青丘皇商,定要将温大人滴三鹅纸赐给笨王滴绿鹅作福马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齐昱:“……?”

    温久龄:“……?!”

    ——这老家伙说什么?!!

    “……等等,”齐昱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,“你给朕再好好儿说一遍,将谁赐给你女儿作驸马?!”

    高丽王点点头,一点也不着急,“豪迪豪迪,笨王官话不豪,皇商见削。”

    他堆起满面笑容,一字一顿咬字清楚道:“笨王要滴诗——温,大,人,滴,三,鹅,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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